桃山和瑤姬故居現在一定是天庭的重點觀察地帶，楊戩想要一個人靜靜，就必然會去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。

妲己想了想，往不周山飛去。

這次用回了自己的身子，她的速度比上一次快了許多。

今日滿月，一輪玉盤懸於高空，周圍卻是星河黯淡，顯得冷清了許多。

楊戩一個人坐在山頭，遙遙眺望著對面的不周山。

盡管是深夜，卻仍能看到不周山上的皚皚白雪，幹凈，空曠，又寂靜。它在夜色中沈默地矗立著，而他也沈默地看著它，一句話也不用說，甚至一個念頭也不用想，只要這樣安靜地看著，就夠了。

他已經許久不曾合眼，他怕一合上眼，就會看到大哥慘死的模樣，就會看到父親決絕的眼神，就會看到母親離去的背影，就會看到高高在上的昊天大帝，冷漠、疏離、厭惡、憤怒、卻又害怕的樣子。

“楊戩，你母親違背天條，朕不取她性命已是法外開恩！”他那樣說道，“而你，是個神凡結合生下的妖孽，本不容於世，朕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，你只要做了，從此以後，瑤姬還是你的母親，你也可以有個堂堂正正的封號，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！”

他當然不滿意。

他要的不僅是母親的自由，他更想要的是母親的平反。為什麽神就不可以動凡心？天庭裏那些天神，難道個個都清正不阿，心如止水嗎？

他想逼迫昊天改天條，可是這是不可能的。

天條的尊嚴，就是天庭的尊嚴，昊天承諾他封神之後便放出瑤姬，已是最大的讓步。再鬥下去，只會兩敗俱傷。而這一次上天，他也看出來了，那些神明或許對天條頗有微詞，但讓他們站出來支持自己，卻是萬萬不可能的。

有人的地方，便有利益糾葛，便是以公正自封的天庭也不例外。

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，楊戩沒有回頭。身旁一直安靜著的哮天犬卻汪汪大叫了起來，楊戩伸手摁了摁它的腦袋，示意它不要吵。

來人沒有殺氣，便不足為懼。

“玉鼎真人找了你很久。你連你師父也不管了嗎？”

聽到妲己的聲音，楊戩終於微微一楞，回過頭來。

月色下，她一身紅衣，皮膚和雪一樣白，宛如幽魅。

“連你也聽說了。”楊戩道，“看來我鬧得確實很大。”

“楊戩，玉鼎真人很擔心你，他甚至都找你找到了商王宮來。”妲己走到他身邊坐下，“畢竟師徒一場，好歹報個信吧。”

“這是我的家事，與他無關。”楊戩說，“我既已自請退出闡教，又何必牽扯上他。”

“你在害怕麽？”妲己看著他，“你怕你成功不了，萬一哪一天真死了，以闡教的護短慣例，必然會與天庭針鋒相對罷。”

楊戩皺眉：“你管得實在太多了。”他譏諷地笑起來，“怎麽，你是覺得我現在退出了西岐，就不會拿你這個商湯王後怎麽樣了嗎？”

妲己定定地看著他，半晌，把目光轉向了前方的不周山：“這裏確實是個平心靜氣的好地方。”

她想起從前他們一路上磕磕絆絆，到了不周山還總是意見相左，楊戩每次都氣急敗壞地跟她吵架。

那時他年輕氣盛，可好像一夜之間，他就變得內斂了許多。那些情緒不再輕易寫在臉上，少年人單純的瞳孔裏也迅速裝滿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事。

“楊戩，我從來都沒有想與你為敵。”她開口，“無論是從前，還是現在。”

楊戩：“哦？”

“商湯王後雖非我本意，卻也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，我無話可說。”她說道，“但你要知道，瑤姬一事，無論你想如何，我都會幫你。”

楊戩嗤了一聲，沒有回答。

“我和你母親，五百年前便已相識。”妲己說，“她是個好人，於我有恩，我這一輩子都不敢忘記。”

楊戩猛地轉頭：“什麽？”

“在我還是個小狐貍的時候，就跟在你母親身邊了。她下凡來捉拿惡妖，順便救了我一命，後來她任務完成，要回到天上去了，告訴我以後好好修煉，或許將來可以再見面。”妲己垂眸，“沒想到卻成了如今的樣子。”

“你說的……當真？！”他的聲音顫抖。

“當真。”妲己道，“你若不信，我可以將過去的事情都說給你聽。”

她慢慢講著她回憶裏的瑤姬，那個手持神兵、意氣風發的白衣神女，講她是如何冷靜智慧，講她是如何所向披靡。這跟楊戩印象裏的溫柔母親不大一樣，卻又和那個獨擋天兵的女子意外重合。

聽到最後，他沈默地流下一滴淚來。

“楊戩，瑤姬取了你的記憶，一定想讓你好好生活的。”妲己看著他。

楊戩喉頭微動，半晌才道：“可已經來不及了。若我不曾想起，或許可以無憂無慮，但我既已想起，便不可能再放得下。”

“我聽聞你跟昊天大帝有個約定。”

“沒有什麽約定。”楊戩說，“不過是他給了個條件，讓我十日內做出答覆罷了。”

妲己嘆道：“時間不多了，你想怎樣呢？”

“我不想答應他！”楊戩紅著眼咬牙，“將功折罪……說到底我們還是罪人！要永遠活在他的施舍之下！他是三界之主，仁慈寬厚的美名拿到了手，我們又算是什麽？萬一以後又不小心被抓了把柄，他還可以把我們一起關起來！”

“難道你想硬抗嗎？”妲己問他，“你若強行救出瑤姬，豈不是罪上加罪？難道還得流亡一世？”

“這才是我想不通的地方——”

他一拳捶進泥土之中，印下深深的指痕。

無論如何選擇，都是一條絕路。

“而且我還有個妹妹。”楊戩沈聲道，“我不知她現在在哪裏，若是沒想起來也就罷了，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想了起來，卻發現我和母親都……”他說不下去了。

哮天犬趴在地上，溫和地舔了舔他的手背。

“你想見她嗎？”妲己問。

“當然想，怎麽會不想。除了母親，我最想見到的就是她。她一個女孩子，不知道會到什麽地方去，我想起來就害怕……”楊戩深吸一口氣，“但若是她現在過得很好，根本不記得家裏的事情，那我也只要遠遠看一眼，就滿足了。”

山谷間的風愈來愈大，這裏離不周山又近，風裏都夾著雪沫。

哮天犬打了個噴嚏，楊戩便將它抱在了懷裏。

“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？”楊戩問她，“一朝王後，總不能失蹤太久吧？”

妲己：“你說得對，我是該回去了。”她忽然伸出手，抹去他發間一層積雪，“你再在這裏坐下去，就得成雪人了。”

“只有這裏能讓我靜心。”楊戩道，頓了頓，又補充了一句，“謝謝你今夜來找我，如果見到了我師父，勞煩轉告他一句，不要再為我操心了，楊戩不值得。”

“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的。”妲己道，“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知道。”

就像有人想不明白，楊戩為什麽寧願放下前途無量的闡教大弟子身份，也要孤註一擲與天庭對著幹。

這是他自己的選擇，旁人無權置喙。

“但……在此之前，先保重自己。”

她聲音很輕，楊戩沒有聽清楚：“你說什麽？”

她忽然按住楊戩的臉，與他對視：“楊戩，看著我。”

楊戩根本沒有防備，短暫的楞怔之後才發覺她的眼底竟然變了顏色，失聲道：“你……”

她是世所罕見的九尾狐，擁有千年的修為。這世上，沒有人會有比她更強的魅術。

“你很困了，楊戩。”她曼聲道，“你該睡覺了。”

楊戩掙紮著想要逃脫她的桎梏，可他的精神早已是強弩之末，根本反抗不了她的催眠。

哮天犬低吼一聲撕咬上來，妲己眼疾手快地對著它後頸一劈，將它劈暈了過去。

這只狗跟他主人一個樣子，主人不睡，它也硬撐著不睡。

楊戩最終還是閉上了眼。

……

清晨醒來，天光大盛。日頭高懸，照得對面的不周山白得晃眼。

楊戩看了一眼還倒頭睡著的哮天犬，撐著地，慢慢坐了起來。

長風浩浩，草上霜花半化，他撚起衣角上沾著的一根纖長狐毛，想起了昨晚柔軟的狐尾。

“妲己！蘇妲己！”他站起來，高聲叫道。

沒有人回答，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。

像是個夢。

妲己跪在媧皇宮的大殿裏，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。

“我一出關，便聽說了你的事。”女媧坐在高座之上望著她，“你那兩個妹妹倒是安分守己，怎麽偏偏你事情如此之多？”

“娘娘恕罪！”妲己叩首道，“換魂一事，小妖也是身不由己，並非有意懈怠，望娘娘開恩！”

女媧嚴厲道：“我本也不想怪你，畢竟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。但你與那楊戩總是糾纏不清，今日又為了他跑來我這媧皇宮跪了半天，你是忘了自己的本分了嗎！”

“小妖不敢！小妖從來不敢忘記自己究竟要做什麽，娘娘也可以看到，帝辛的的確確是被我們姐妹所迷惑！”妲己說道，“小妖知道自己地位卑賤，今日前來也只想跟娘娘討個恩典——小妖願意放棄成神的機會，只求娘娘能夠在天庭為瑤姬美言幾句，赦她無罪。”

女媧冷笑起來：“妲己，你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？”

“小妖在跟女媧娘娘說話。”妲己伏得更低。

“你又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？”女媧冷道，“天庭歸昊天掌管，與我無關。封神之戰也不過是三清賣了他一個人情，我又賣了三清一個人情罷了。瑤姬之事我亦有耳聞，她犯的是天條，理應由昊天處置，何時需要我插手！”

“可、可若是娘娘肯出面，昊天大帝一定會看在娘娘的面子上，赦免瑤姬……”妲己咬了咬嘴唇，“如今楊戩和天庭僵持不下，娘娘心地仁慈，就當為天下蒼生考慮……”

“妲己，本座看你是昏了頭！竟敢用天下蒼生來要挾本座！”女媧怒極，擡手一揮，妲己便被往後一掀，重重摔倒在地，“區區小妖，又懂什麽是天下蒼生？本座補天之時，你們狐族都不知道在哪裏！”

妲己咽下喉頭一口鮮血，重新跪在了地上。

“你說瑤姬是你的恩人，那你又可曾把本座放在眼裏！”女媧厲聲道，“況且瑤姬私動凡心，本就有違神格！若開她這個先河，往後神界烏煙瘴氣，又該如何計較！”

“娘娘……”妲己擡起頭來，“如今的神界已不是從前的神界，如今的天庭也不是從前的天庭，又怎能施以同一套規矩？況且……”她咳嗽兩聲，“這封神之戰是為天庭而封，可受封者，哪個不是下界擁有七情六欲的人？敢封這些人為神，不覺得與天條相悖麽？”

“好一張巧嘴。”女媧從椅上站了起來，俯視著她，“既然你這麽有想法，不如你來當這個三界之主，如何？”

“小妖不敢。”

“本座看你敢得很！”女媧寒聲道，“本座活了多少年，昊天活了多少年，輪得到你來指點？竟還妄想讓本座插手天庭之事——媧皇宮早已獨立於三界，若不是這次元始天尊來找，本座連這封神之戰也懶得管！妲己，本座倒是想好好問問你，你向本座來求這個恩典，究竟是為了瑤姬，還是為了楊戩？”

妲己：“小妖是為了瑤姬。”

女媧勾唇，涼薄一笑：“你自己有數便好。楊戩乃神凡之子，命格全亂，若與他糾纏不清，是葬送了自己的前途。”

妲己一顫：“娘娘……”

“還想讓我去赦免瑤姬？”

妲己不語。

女媧拂袖，惱怒道：“來人，把這不知悔改的東西給帶下去！”

妲己只覺一陣威壓降下，身上骨頭宛若被一寸寸碾碎，痛不欲生。那口淤血終於噴了出來，她倒在地上，被推門而入的使女拖了出去。

最後的畫面，是女媧站在臺階之上，冷冷地看著她。

那是真正的上古大神的力量，若是再狠一點，灰飛煙滅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感謝百裏透著紅的地雷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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